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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节(4 / 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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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也不怪她,不大懂,就难免有点憋得慌。本来,音乐这玩意儿,有几个人是真正懂得的?”二表婶瞟了我一眼,微微一笑。

隔了多时我没有再看见赛姆生太太。后来我到她家里去过一次。她在人家宅子里租了一间大房住着,不甚明亮,四下里放着半新旧的乌漆木几,五斗橱,碗橱。碗橱上,玻璃罩子里,有泥金的小弥陀佛。正中的圆桌上铺着白累丝桌布,搁着蚌壳式的橙红镂花大碗,碗里放了一撮子揿纽与拆下的软缎纽绊。墙上挂着她盛年时的照片;耶稣升天神像;四马路美女月份牌商店里买来的西洋画,画的是静物,蔻利沙酒瓶与苹果,几只在篮内,几只在篮外。

裸体的胖孩子的照片到处都是——她的儿女,她的孙子与外孙。

她特地开了箱子取出照相簿来,里面有她的丈夫们的单人像,可是他们从未与她合拍过一张,想是怕她敲诈。我们又看见她的大女儿的结婚照,小女儿的结婚照,大女儿离婚之后再度结婚的照片。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;纷纷的岁月已过去,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,滋味各人自己知道,留给大家看的惟有那满地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。

赛姆生太太自己的照片最多。从十四岁那年初上城的时候拍起,渐渐的她学会了向摄影机做媚眼。中年以后她喜欢和女儿一同拍,因为谁都说她们像姊妹。摄影师只消说这么一句,她便吩咐他多印一打照片。

晚年的赛姆生太太不那么上照了,瞧上去也还比她的真实年龄年轻二十岁。染了头发,低低的梳一个漆黑的双心髻。

体格虽谈不上美,却也够得上引用老舍夸赞西洋妇女的话:

“胳膊是胳膊,腿是腿。”皮肤也保持着往日的光润,她说那是她小时候吃了珍珠粉之故,然而根据她自己的叙述,她的童年时代是极其艰苦的,似乎自相矛盾。赛姆生太太的话原是靠不住的居多,可是她信口编的谎距离事实太远了,说不定远兜远转,“话又说回来了”的时候,偶尔也会迎头撞上了事实。

赛姆生太太将照相簿重新锁进箱子里去,嗟叹道:“自从今年伏天晒了衣裳,到如今还没把箱子收起来。我一个人哪儿抬得动?年纪大了,儿女又不在跟前,可知苦哩!”我觉得义不容辞,自告奋勇帮她抬。她从床底下大大小小拖出七八只金漆箱笼,一面搬,一面向我格格笑道:“你明儿可得找个推拿的来给你推推——只怕要害筋骨疼!”

她爬高上低,蹲在柜顶上接递物件,我不由得捏着一把汗,然而她委实身手矫捷,又稳又利落。她的脚踝是红白皮色,踏着一双朱红皮拖鞋。她像一只大猫似的跳了下来,打开另一只箱子,弯着腰伸手进去掏摸,嘱咐我为她扶住了箱子盖。她的头突然钻到我的腋下,又神出鬼没地移开了。她的脸庞与脖子发出微微的气味,并不是油垢,也不是香水,有点肥皂味而不单纯的是肥皂味,是一只洗刷得很干净的动物的气味。人本来都是动物,可是没有谁像她这样肯定地是一只动物。

她忙碌着,嘶嘶地从牙齿缝里吸气,仿佛非常寒冷。那不过是秋天,可是她那咻咻的呼吸给人一种凛冽的感觉。

也许她毕竟是老了。

箱子一只只叠了上去,她说:“别忙着走呀,我下面给你吃。”言下,又拖出两只大藤篮来。我们将藤篮抬了过去之后,她又道:“没有什么款待你,将就下两碗面罢!”我道:“谢谢您,我该走了。打搅了这半天!”

次日,在哈同花园外面,我又遇见了她,站住在墙跟下说了一会话。她挽着一只网袋,上街去为儿女们买罐头食物。

她的儿女们一律跟她姓了赛姆生,因此都加入了英国籍,初时虽然风光,事变后全都进了集中营,撇下赛姆生太太孤孤零零在外面苦度光阴,按月将一些沙糖罐头肉类水果分头寄与他们。她攒眉道:“每月张罗这五个包裹,怎不弄得我倾家荡产的?不送便罢,要送,便不能少了哪一个的。一来呢,都是我亲生的,十个指头,咬着都疼。二来呢,孩子们也会多心。养儿防老,积谷防饥,我这以后不指望着他们还指望着谁?怎能不敷衍着他们?天下做父母的,做到我这步田地,也就惨了!前儿个我把包裹打点好了,又不会写字,央了两个洋行里做事的姑娘来帮我写。写了半日,便不能治桌酒给人家浇浇手,也得留她们吃顿便饭。

做饭是小事,往日我几桌酒席也办得上来,如今可是巧媳妇做不出无米的饭。你别瞧我打扮得头光面滑的在街上踢跳,内里实在是五痨七伤的,累出了一身的病在这里!天天上普德医院打针去,药水又贵又难买。偏又碰见这陆医生不是个好东西,就爱占人的便宜。正赶着我心事重重——还有这闲心同他打牙嗑嘴哩!我前世里不知作了什么孽,一辈子尽撞见这些馋猫儿,到哪儿都不得清净!“

赛姆生太太还说了许多旁的话,我记不清楚了。哈同花园的篱笆破了,墙塌了一角,缺口处露出一座灰色小瓦房,炊烟蒙蒙上升,鳞鳞的瓦在烟中淡了,白了,一部分泛了色,像多年前的照片。

赛姆生太太小名霓喜。她不大喜欢提起她幼年的遭际,因此我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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